今年11月,由AI(人工智能)技術生成的7部特殊短片在上海大光明電影院進行首映。在這些作品中,AI在電影創作中充當了不同的角色:在《珍貴的臟》中,AI的角色是“物理動畫師”;在《老媽的心愿》中,AI是一名“表演的捕捉者”;在《海豚的故事》中,AI成為“美術與制景團隊”;在《大夢》中,AI則作為“剪輯”的預演者;在《河水東流又往西》中,AI則是“時空調度師”;在《東方既白》中,AI則作為“美術指導”與“燈光師”;在《畬戰》中,AI的角色則是“動作設計”與“特效團隊”。這一事件標志著AI電影已從實驗階段正式進入中國主流影院場景。那么,未來AI電影將會如何發展?AI又將給電影產業帶來怎樣的影響和變化?
當AI電影登上大銀幕
技術突破與短板并存
2025年11月,“即夢AI青年導演合作計劃”在上海光明電影院展映了7部AI短片,其中《大夢》以AI構建多重時空敘事,《東方既白》靠AI營造恢弘東方美學;上海國際電影節獲獎短片《潛入夢海》僅以5000元成本、一個星期的創作周期就實現大片級視效。此外,AI在影視后期領域也有亮眼表現,字節跳動旗下的云服務平臺火山引擎用AI修復《賣身契》等老片,大幅提升老電影商業價值。
在國外,《此心安處》是好萊塢首批圍繞AI視覺特效打造的長篇電影之一,電影用生成式AI實現演員年齡跨越60年的實時變換;瑞典電影《觀看天空》借AI達成演員唇形與英語配音毫秒級同步。
天津美術學院科技藝術系教授劉姝銘解析了目前國內外AI電影的最新狀況,她總結:截至2025年11月,AI技術已深度滲透進電影創作全流程,國內外涌現出諸多典型案例,其發展呈現出技術賦能的明顯優勢,給影視相關行業及從業者帶來了顛覆性影響。
“Seedream4.0(豆包圖像創作模型)解決了AI視頻中虛擬人物形象的一致性難題,Adobe Premiere Pro(專業視頻剪輯軟件)AI版的情感剪輯算法,使AI生成的初剪輯作品與資深剪輯師作品相似度達79%,”劉姝銘教授說,“但局限也很明顯,例如影片《傳說》中的‘AI成龍’被指缺乏情緒深度,批量生成的AI劇本和宣傳片常陷入套路化,且AI生成的鏡頭運動和角色表演難以一步到位,需人工大量篩選打磨。在繁榮之下,如今的AI電影也暗藏諸多值得思考之處,可謂技術突破與短板并存。”
電影藝術自誕生以來,從早期的默片時代到數字特效時期,再到如今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介入,技術的發展始終不斷重塑著電影的敘事語言與美學范式。
分析AI技術快速介入電影領域這一現象,天津工業大學人文學院傳媒藝術系高級實驗師車傳鋒認為,AI技術介入給電影創作帶來了新的生產方式和發展方向,但同時亦帶來了對電影藝術創作本源性的沖擊。尤其在情感表達這一核心維度上,AI技術的介入是否真能實現“情感計算”的理想圖景,抑或只是制造出情感的“仿真符號”?就此,車傳鋒從以下兩方面談了自己的看法:
一方面,生成式AI的發展對推動電影創作有著獨特的技術優勢。由于生成式AI技術在電影創作中不僅能完成分鏡設計、場景生成、后期特效合成等技術性工作,更能介入到前期的劇本構思、角色塑造甚至情感表達等創意環節。因此這種賦能就體現為對創作經驗限制的突破以及創作效率的提升。另外,生成式AI技術的邏輯更加簡明,傾向于“提出要求必產出對應結果”的線性因果邏輯,而非“審美經驗累積再進行審美輸出”這種內化到外顯、感性沉淀到理性創造的動態過程。
另一方面,雖然AI技術在影視創作上具有獨特優勢,但在情感表達上卻存在缺失與失真。盡管AI在技術執行層面表現卓越,但其在情感表達與人文深度的營造上卻呈現出“系統性的失真”。這種失真不僅源于技術的邏輯本質,更觸及藝術創作的主體性危機。AI生成情感的底層邏輯是對海量影像數據中情感符號的重組,而非基于生命體驗的情感投射。這種情感輸出實為“符號拼貼”,缺乏情感的真實重量與語境深度。車傳鋒進一步解釋:“當人們在觀看一部完全由AI創作的電影時,會天然地產生一種距離感,因為人們會認為這是由機器所生產的產品。AI電影雖然也有緊湊和感人的情節,也有炫酷的場景,但這些都不是真實的,而基于這樣的認知,人們自然而然地就會產生后續一系列的連鎖反應,例如對AI作品產生視覺疲勞、無法全身心投入觀看等。”
AI技術全鏈路介入影視工業
市場對創作者提出多維要求
AI技術的大量賦能,對影視行業來說,一方面帶來了壓縮制作周期與成本的益處,讓中小團隊獲得更多破圈機會,此外,智能排片系統、票房預測模型的運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行業決策精準度;但另一方面,產業結構性矛盾凸顯,AI減少了對實體場景和大型設備的依賴,導致影視基地文旅項目使用率下降,同時AI生成內容的版權歸屬爭議,也給行業合規帶來持續挑戰。
劉姝銘教授認為,“對于影視從業者而言,傳統流程化崗位受沖擊較大,配音、基礎剪輯等崗位需求可能減少,急需影視行業現有生態進行快速轉型與迭代。AI技術對影視工業的全鏈路介入,催生了對兼具藝術素養與AI技能的復合型人才的需求,從業者需掌握提示詞設計、AI模型訓練等技能。此外,創作核心發生轉變,導演工作從設計機位等變為向AI下達精準指令,創作者的核心價值也聚焦于對人性的洞察和藝術表達的堅守。”
結合電影史中的經典電影案例,劉姝銘對于AI與導演如何協作共生進行了深度分析:俄羅斯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電影創作核心是“雕刻時光”,搭配長鏡頭、自然光等,影片形成了獨特風格。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突破了情感與思想的表層化,其作品中對鄉愁、信仰、存在等核心命題的思考,得益于導演獨特的生命經驗和特定的歷史、文化、地域色彩時代的縮影。AI即使通過深度學習能夠模擬出塔可夫斯基的影像風格,但也僅僅是效仿與臨摹而已。例如塔可夫斯基在電影《鄉愁》中對光影的運用,不僅是為了照明,也是使光影成為承載時間痕跡與情緒的載體。他在電影中通過長鏡頭中人物與環境的靜默,引發觀眾對時間與存在的思考。AI要接近這類電影巨匠的水準,需要跳出單純的技術模仿,從風格復刻、哲學注入、創作模式革新等多方面突破。
此外,南非實驗動畫藝術家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的動畫風格根植于獨有的手繪創作方式,他在同一張紙上反復涂擦、修改炭筆素描,再用錄像機記錄過程形成動畫,劉姝銘表示:“畫面中殘留的線條痕跡、修改印記,本身就是對‘記憶與歷史消逝’的具象化表達。這種帶著手工溫度的創作痕跡,是AI批量生成的規整畫面難以模擬的——AI可生成炭筆質感的圖像,卻難以復刻每一次涂擦背后藝術家的猶豫、思考等主觀情緒。肯特里奇的藝術創作思想深度和極強的個人風格是與時代深度綁定的,這種思考源于他兼具藝術與政治學的背景,以及生長于南非的親身經歷。而AI的思想來自訓練數據的整合,難以真正理解種族隔離帶來的人性創傷等深層情感,只能表層模仿符號,無法復刻這種與個人生命、時代苦難等相關的深度哲學表達。”
劉姝銘提出,AI影視的快速發展對以人為主體的創作者提出多維度的新要求。在版權層面,創作者需嚴守《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內容標識辦法》,對AI生成影像添加顯式標識與元數據水印,同時規避訓練數據侵權風險,確保AI生成內容與原創作品存在實質性差異。在倫理方面,創作者需平衡技術創新與價值導向,避免AI生成內容傳播虛假信息或違背公序良俗,在歷史題材創作中更要堅守史實底線。在能力上,創作者需轉型為“AI協作導演”,既掌握提示詞優化、多工具協同等技術能力,又要保持獨特創意判斷力,如通過提煉核心敘事邏輯引導AI生成符合藝術構想的內容。此外,創作者還需持續學習,適應技術更新與跨區域法規差異,在合規框架內探索AI與影視藝術的融合邊界,實現技術賦能與人文價值的同頻共生。
變革催生新內容與商業模式
人機共創的新紀元正在開啟
未來AI電影將會如何發展?
面對這個問題,劉姝銘肯定地說:“未來的AI影像創作將向XR(擴展現實)電影形式過渡,這一趨勢正重塑影視行業的創作邏輯與體驗邊界。”
在創作端,AI與XR的融合將打破傳統影視的時空桎梏。斯坦福大學教授李飛飛帶領團隊最新推出的Marble(大理石)商用世界模型,以空間智能為核心重塑物理空間建構邏輯。?該模型本質上是一款革命性的三維空間生成工具,它讓AI從“理解語言”邁向“理解物理世界”,為VR(虛擬現實)項目、建筑可視化、機器人訓練等領域提供高效工具,推動物理空間建構從人工主導轉向人機協同的全新范式。
在劉姝銘教授看來,未來AI技術可快速生成符合導演構想的虛擬場景、數字角色及動態光影,從賽博朋克都市到上古奇幻秘境,無需依賴實體搭建與后期合成,極大縮短制作周期并降低成本。例如,導演只需輸入文本指令,AI便能實時生成XR虛擬場景,演員通過動作捕捉在綠幕中與虛擬元素互動,現場即可預覽最終畫面效果,實現“所見即所得”的創作效率革命。在觀眾體驗層面,XR技術結合AI技術個性化推薦,將催生“沉浸式敘事”新范式——觀眾不再是被動觀看者,而是可自由探索劇情分支的參與者。AI技術會根據觀眾的視角移動、交互選擇,實時調整影像內容,如在懸疑XR影片中,觀眾關注的細節不同,AI會推送差異化線索,帶來“千人千面”的觀影體驗。此外,AI技術驅動的XR影像還將拓展影視行業的應用場景,從影院銀幕延伸至文旅演出、教育培訓、虛擬演唱會等領域,如借助XR技術打造的“AI影視主題樂園”,讓觀眾置身經典影片場景與數字角色互動。“這種變革不僅會催生新的內容形態與商業模式,更將推動影視行業從內容生產向體驗服務轉型,甚至完成對生活、生產空間的‘元宇宙’世界的再塑,全面開啟一個技術與藝術深度融合的新紀元。”劉姝銘教授說。
“同時,AI技術推動未來的動畫創作向原生動畫轉向,這一變革正打破傳統動畫的創作框架,開啟全新的內容生產維度。原生AI動畫并非簡單用AI技術輔助繪制,而是以AI技術為核心創作主體,實現從創意生成到最終渲染的全鏈路‘原生式’產出。”劉姝銘教授進一步分析,在創作邏輯上,AI技術可基于海量藝術風格數據,自主、深度學習并演化出獨特視覺語言,無需依賴人工設定的分鏡與角色模板——創作者只需輸入核心主題與情感基調,AI便能生成具有敘事連貫性的動畫腳本、動態分鏡,甚至自主設計符合世界觀的角色造型與場景氛圍,如為“環保主題”生成融合水墨意境與科幻元素的原生動畫片段,其風格創新性遠超傳統創作模式的局限。在內容形態上,原生AI動畫將呈現“動態生長”特性,AI技術可根據觀眾反饋、實時數據動態調整劇情走向與視覺呈現,例如兒童教育動畫能依據觀看者的學習進度自主增減包含知識點的動畫模塊,互動動畫則可根據用戶操作生成專屬劇情分支。
此外,這一轉向還將重構動畫產業生態。“一方面,降低創作門檻,讓非專業創作者也能通過AI生成個性化動畫作品;另一方面,推動動畫與游戲、元宇宙等領域深度融合,生成可實時交互的虛擬動畫角色與動態場景。原生AI動畫不僅是技術層面的升級,更是動畫創作從‘人工主導’向‘人機共創’的范式躍遷,這將為行業注入前所未有的創意活力與商業可能性。”劉姝銘教授說。
未來已至,當AI以代碼之手繪就影視的人文之心,人機共舞的創作新紀元正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