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太卷了！”
面對“行業是否存在‘內卷’”的問題，受訪企業大多脫口而出這句話。
近兩年，這股觸及成本與質量底線的無序競爭態勢，正在多個行業拉響警報。截至2025年11月底，已有20多家全國性或地方性行業協會公開呼吁“反內卷”，涉及鋼鐵、汽車、光伏、餐飲、金融、物流乃至美容美發、白蟻防治等行業。問題從企業層面的生存壓力，演變為影響產業轉型升級的發展困局，引起黨中央高度關注。今年以來，一場旨在著力整治企業低價無序競爭亂象、為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和高質量發展掃清障礙的硬仗，在頂層設計的強力推動下全面展開。
“明明憋氣1分鐘就能贏，非得憋5分鐘”
要打贏這場硬仗，先要找準“低價無序競爭”的表現與成因。
“2024年，國內陸上風電機組（不含塔筒）單月加權平均價格跌破1300元/千瓦，低于絕大多數企業的成本線。”中國可再生能源學會風能專業委員會秘書長秦海巖認為，低于成本價銷售是“內卷”的突出表現。這也是多個受訪企業的切膚之痛。
除了低價，偷工減料、虛假宣傳等問題同樣是“內卷”的癥狀反映。有企業反映，曾發現競爭對手冒用自己的產品數據和銷售情況，向市場和客戶推介。
低價競爭、假冒偽劣與虛假宣傳等現象并非今日才有，為何偏偏現在被冠上“內卷”這個新稱謂，并引發廣泛焦慮？
綜合企業反饋來看，關鍵在于當前競爭的土壤已發生結構性變化。一方面是市場，隨著全球化不確定性因素增多，市場空間從“外部擴張”轉向“內部挖掘”，而供給慣性仍在，導致存量競爭異常激烈；另一方面是競爭主體，隨著中國企業在多個領域具備全球競爭優勢，外部競爭者大幅減少，內部競爭則持續加劇。
從行業治理來看，也面對很多新情況新問題。傳統行業如鋼鐵、水泥等，經營主體集中度較高、經營行為可引導性較強，可通過行政指導、行業協會或龍頭企業進行統籌協調。而許多新興行業的市場高度分散，參與者眾多，在賦予行業活力的同時，也容易導致協調失靈，讓市場出清過程變得痛苦而漫長。
這些結構性變化相互疊加，不僅加劇了競爭烈度，還形成了一種不得不被卷入的內耗狀態，把市場拖入惡性循環。
一是行業集體失血。據介紹，5家風電頭部企業的風電機組業務平均毛利率從2021年的19.2%降至2024年的5.5%，業內預計實際上已經虧損。類似“賣一臺虧一臺、成一單虧一單”的情況，同樣出現在光伏、儲能、汽車等行業。
二是質量安全防線告急。“‘內卷式’競爭迫使部分企業在材料選擇、工藝控制以及質量管控等環節削減投入，放大了質量安全風險。”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質量監督司副司長苗雨晨介紹，去年抽查的6513批次電動自行車電池產品中，有1689批次不合格，可能引發火災和爆炸等事故。
三是侵蝕動搖創新根基。這一點最令人憂心。據索比光伏網統計，2025年上半年，30家光伏主鏈企業的研發費用同比下降18.12%。“銷售一代、儲備一代、研發一代”的節奏被打亂，不僅可能斷送有望引領全球的行業，更可能抑制國家整體創新能力。
有人形容這樣的競爭就像“在泥坑里打架，沒有真正的贏家”。遠景高級副總裁、遠景儲能總裁田慶軍痛心且無奈：“明明憋氣1分鐘就能贏，非得憋5分鐘，搞得大家都活不了。”
既是淘汰賽也是晉級賽
整治企業低價無序競爭勢在必行。然而，治理也需辨癥施治，防止“一刀切”。中國企業聯合會特約研究員胡麒牧認為，不能簡單將低價等同于“內卷式”競爭，更不能將正常競爭一并列入整治對象。
破局，首要任務是穿透“低價”表象，厘清癥結。調研發現，當前所謂的“內卷式”競爭，實則是一場淘汰賽與晉級賽的復合體，至少混合了4種性質迥異的競爭形態：
——踩紅線競爭。其特征是破壞規則甚至違法違規，典型行為包括偷工減料、虛假宣傳、惡意詆毀等。這類競爭侵蝕市場公平根基，是必須淘汰的“犯規者”。
——內耗性血拼。其實質是有限市場空間里的同質化競爭。比如，光伏行業近兩年沒有顛覆性技術突破，“外來者買一條產線就能生產”，產品之間拉不開差距，只能訴諸價格戰，其中大量企業是陷于淘汰區的“掙扎者”。
——播種式投入。其邏輯在于戰略性虧損，用當下投入換取未來市場。淘寶閃購曾單季度投入數百億元，雖造成利潤大幅下降，卻帶來上億新增用戶，為后續增長埋下種子。此類競爭著眼于長遠布局，是正在晉級的“蓄力者”。
——升維性降價。其動力源于創新驅動的成本重構。南城香研發炒菜機器人、優化供應鏈，將炒菜成本降至市場平均成本的三分之一；冷氫化、顆粒硅等技術突破，讓光伏硅料成本從每噸幾十萬元降至數萬元。這類降價反映價值規律，是技術創新、產業進階的標志，相關企業有望成為晉級賽的“優勝者”。
面對如此復雜形勢，簡單以價格高低評判競爭正當與否，顯然不夠準確，需要找到超越價格表象的判別指標。
國家發展改革委能源研究所所長呂文斌認為，評判競爭健康與否，關鍵在于辨析競爭是促進產業升級、帶動市場規模擴大，還是爭奪短期市場份額、透支可持續經營能力，后者將導致全行業陷入“增產不增收”甚至虧損的境地。此外，不健康的競爭還體現在多個方面。比如，研發投入持續減少、產業升級停滯不前、質量與安全水平降低、生態環保責任落實不力等，這些都是衡量競爭健康度的標尺。
國家發展改革委能源研究所新能源與可再生能源研究中心主任趙勇強還提醒，評判必須深入產業鏈具體環節，避免行業層面的“一刀切”。比如新能源行業中，多晶硅、光伏組件、動力電池等環節已深陷“內卷”，而氫能、固態電池、新型儲能、鈣鈦礦光伏等前沿技術領域，仍處于需要耐心堅守和資本投入的成長陣痛期，行業治理中務必精準識別，這正是黨中央強調“綜合整治”的深意所在。
政府重在“鋪路”，企業專心“賽跑”
上世紀80年代，美國汽車、半導體行業受到日本企業強烈沖擊，也曾陷入“內卷”。單純的貿易限制并未實現產業突圍，扭轉局面的關鍵是通過“制造業伙伴關系計劃”等政策，強化政、企、學協同創新，最終在信息技術等新興領域重塑競爭優勢。
“雖然情況不盡相同，但這啟示我們，治理‘內卷’應超越簡單的價格干預，構建激勵自主創新、引導良性競爭的治理體系。”趙勇強表示，應聚焦統一市場基礎制度規則、統一市場監管執法，嚴格依據反不正當競爭法、價格法等精準執法，避免“運動式監管”；堅決破除地方保護，規范地方政府行為，打通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堵點。
在精準“診斷”的基礎上，系統性的破局行動隨之展開。
政策層面已釋放明確信號。《互聯網平臺反壟斷合規指引（征求意見稿）》列出了“二選一”“低于成本銷售”等8種風險場景；實施27年的價格法也迎來首次大修，進一步加強對不正當價格行為的監管，為市場劃出更為清晰的法律紅線。
在治理實踐中，推動企業整合與劃分主責主業被證明有助于從源頭避免同質化競爭。例如，山東要求省屬國有企業將主業數量嚴格控制在1個至3個，嚴禁無關多元化。濰柴動力戰略規劃部部長王華杰介紹，濰柴與中國重汽整合加入山東重工集團后，雙方差異化確定主業：濰柴專注發動機技術突破，中國重汽集中精力造車。這不僅使雙方在發動機領域消除內耗、形成合力，更得以攜手開拓外部市場。
除聚焦主業外，標準引領也是產能優化的重要手段。比如，光伏行業正計劃針對單位產品能源消耗限額等指標出臺多項新國標，以淘汰不達標產能。同時，17家硅料企業也在籌劃搭建聯合體，以整合過剩產能。這套“反內卷”組合拳有效扭轉了市場預期，推動多晶硅價格從低點大幅反彈，緩解了產業鏈壓力。
行業協會在綜合治理中可發揮重要作用。以風電行業為例，中國風能專業委員會通過組織企業簽署自律公約，科學測算各型號風電機組的最低合理成本，督促企業理性定價，2025年上半年各機型的中標價格已經全部高于其最低成本價。
在政府持續營造的公平競爭環境中，企業正在積極突圍，各顯神通：
有的“向內精益”，擠干成本水分。如南城香開展全時段社區餐飲，早上別人家還沒開門，很多南城香門店已經有1萬元進賬；
有的“向新突破”，用技術代差甩開同質化競爭。如寧德時代通過持續研發，推出麒麟電池、神行超充電池等產品，保持了較高的毛利率和市場占有率；
有的“向側拓展”，依托主業優勢開辟新戰場。如金風科技開發后服務市場，毛利率達風機銷售業務的3倍左右；
有的“向遠出海”，在全球市場布局新增長極。遠景集團、陽光電源、美團等企業海外收入占比顯著提升，部分企業甚至過半……
躺贏的時代從不會有，奮斗者的時代永不落幕。胡麒牧認為，造成當前困境的關鍵原因在于上一輪技術創新的紅利已經釋放，而新的技術突破尚未到來。這既可以看作“創新空窗期”，也可以視為“突破醞釀期”，需要持續蓄力。美團核心本地商業首席執行官王莆中也表示，企業必須加倍努力、持續創新、保持耐心，更加重視市場環境變化與消費者體驗。
盡管競爭激烈、焦慮彌漫，但調研中接觸的企業普遍對未來充滿信心。
“前景太光明了！”田慶軍按捺不住興奮，“我國提出到2035年風電、太陽能發電總裝機容量力爭達到36億千瓦，加上海外市場，足以支撐新能源產業進入下一個快速增長期。”
南城香創始人汪國玉預測：“今年凈利潤同比增長將超100%，明年還能再翻一番。”
企業在激烈競爭中淬煉出的堅定信心，照亮了破局之路。這場治理攻堅，本質上是一場發展理念的深刻變革。政府重在“鋪路”，通過法律與標準劃定賽道；企業專心“賽跑”，通過創新與效率決定勝負。唯有如此，才能將當前的治理壓力轉化為產業升級的強大動力，最終實現“紅海練兵，藍海揚帆”的格局之變。（本文來源：經濟日報 執筆：佘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