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牛荷
發于2025.12.1總第1214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今年以來,“抗衰利器”童顏針價格大幅跳水,與此同時,多款童顏針密集獲批上市。自2021年國內首款童顏針艾維嵐獲批以來,該類產品的單價一度保持在萬元以上。
今年9月,醫美服務平臺新氧發布新品,依據劑量不同,定價分別為2999元/支和4999元/支,創下史上最低童顏針價格。價格走低帶來技術和安全上的新挑戰。
為何斷崖式降價?
趙嵐今年34歲,去年,她第一次嘗試注射類醫美項目。她選擇童顏針,主要出于抗衰需求,這也是多數求美者的共同目標。近兩年,童顏針已成為醫美領域的熱門項目,30歲以上女性是主要消費群體。
近年來,國內童顏針市場規模增長迅速。嘉世咨詢發布的研報數據顯示,以銷售額計,2021年童顏針市場規模僅約1億元,2024年已增長至11億元,預計到2030年將達到41億元。
目前,市面上主流童顏針的核心成分為聚左旋乳酸(PLLA),這是一種有良好生物相容性、可被人體降解吸收的微球材料,屬于再生類醫用材料。已上市的童顏針產品,其獲批的注射部位多為鼻唇溝的真皮深層。童顏針的作用原理是:PLLA注入后,可持續刺激某些細胞生成膠原蛋白,達到皮膚緊致與填充的效果。醫療器械按風險程度分為三類,已上市的童顏針獲批的都是風險最高的第三類醫療器械資質。
一直以來,童顏針的價格并不低。長春圣博瑪生物材料有限公司(下稱“圣博瑪”)研發的艾維嵐和愛美客技術發展股份有限公司旗下的濡白天使,于2021年先后獲批上市,官方指導價分別為1.88萬元/支和1.68萬元/支。高昂的定價也讓率先獲批企業收益頗豐。
如今,童顏針賽道已日漸擁擠。2024年以來,上市企業江蘇吳中代理的韓國童顏針品牌艾塑菲、普麗妍(南京)醫療科技有限公司生產的普麗妍、四環醫藥和樂普醫療等企業推出的童顏針產品扎堆上市,官方指導價在8800元/支—1.98萬元/支不等。目前,國內陸續已有10款童顏針產品上市,其中國產7款,進口3款。劉琛是國內一名資深消費醫療投資人。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據他估計,國內仍有近20家企業在排隊等待童顏針產品的注冊。
近兩年,多款童顏針價格都出現了下降。在新氧和美團平臺,童顏針的單價在數千至上萬元不等。劉琛認為,價格之所以能大幅下調,一方面,是今年多款產品獲批上市,上游供給增加;另一方面,是平臺和連鎖機構想低價獲客。新氧董事長兼CEO金星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童顏針降價,背后仍是供需關系在起決定性作用。
今年4月和6月,新氧推出奇跡童顏1.0與2.0,定價分別為4999元/支與5999元/支,當時,兩款產品的廠家官方定價分別高達1.68萬元和1.88萬元。如此明顯的價差,引發了上游廠商強烈不滿。兩家廠商隨后發函,指責新氧“未通過官方正規渠道采購”,要求平臺下架相關產品并中止供貨。
9月,新氧再次大幅下調童顏針價格。其最新推出的奇跡童顏3.0,其中,2999元版本是一支童顏針與一支水光型玻尿酸復配,4999元版本的成分含量則為前者的兩倍。這一新品由新氧與江蘇西宏生物醫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西宏醫藥”)聯合定制。
新氧青春診所助理醫生向本刊表示,相比市面上的艾維嵐等產品,奇跡童顏3.0的PLLA微球直徑較小,只適合面部“童顏水光”打法,注射深度約1毫米,即剛打入真皮層。市面上其他品牌的童顏針與之不同,用的材料濃度更大、打得更深。金星介紹,普麗妍、艾維嵐等產品用于真皮深層注射,單支價格通常在六七千元。
所謂“童顏水光”是一種營銷概念,本質上就是把童顏針的成分,用水光針的注射層次和方式來打。水光針采用的是淺層注射方式。著名整形外科醫生、西安國際醫學中心醫院整形醫院院長郭樹忠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童顏針本來是用于真皮深層或皮下注射的填充產品,但部分機構會用更淺、更分散的打法,把PLLA微球稀釋后以水光針的方式注射。
中國醫師協會美容與整形醫師分會會長宋建星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童顏針的注射頻率并無統一標準,主要取決于療效的維持時間。通常在注射后兩至三個月效果達到高峰,而維持時間因人而異:有些人可保持六至八個月,有些則可延長至一年左右。效果持續長短與個人體質、產品質量密切相關。
新氧童顏針的低價是如何實現的?金星解釋,過去童顏針的定價權主要在上游廠商手中。然而,從成本結構看,原材料與生產成本在總價中的實際占比很低,否則廠商的毛利率不可能超過90%。“新氧的低價策略主要通過壓縮自身毛利來實現。”
多位業內專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已上市的童顏針產品整體生產技術門檻不高,國內已有成熟的原料供應鏈和制備體系。北京中醫藥大學醫藥衛生法學教授鄧勇分析,大多數童顏針產品僅在核心成分含量、PLLA微球直徑大小等細節上存在差異。劉琛補充,目前,童顏針的原料生產主要有凍干粉與預灌封凝膠兩種生產工藝,其中凍干粉更為常見,成本也相對較低。
金星談到,童顏針剛進入市場時,產品稀缺、規模有限,從生產成本到機構進貨價之間的加價率往往較高,有時可達到十幾倍甚至二十倍。醫美機構拿到產品后,還需承擔推廣、醫生薪酬等運營成本,因此,銷售給消費者時,通常會在供貨價基礎上再疊加數倍利潤。
“醫美產品的定價從來不是單純依據生產成本決定。”劉琛表示,早期童顏針進入市場時,廠商普遍瞄準高端定位,定價往往是“倒推”得出。當時高端玻尿酸品牌的單支價格在1.3萬—1.4萬元,而廠商認為童顏針的效果更優,因此將價格定在1.2萬—1.8萬元。童顏針的價格體系,更像是市場策略與消費心理的產物,而非成本導向的結果。
劉琛還表示,童顏針的產品生命周期相對較短,其黃金盈利期往往只有幾年。他認為,本質上,童顏針的商業邏輯更接近一個消費品,品牌要不斷講故事、制造差異化,才能維持熱度。
“半科學,半玄學”
一年前,趙嵐在面部淚溝與印第安紋部位注射了2瓶童顏針。如今,其眼袋雖較以往平滑,但右眼淚溝處卻留下了一個細小結節。這一結節的“前身”是一個紅腫硬塊,一度影響趙嵐的視線。當下,結節雖肉眼難辨,但用手觸摸仍能感覺到。
趙嵐的情況并非個案。童顏針降價背景下,其注射風險尤為值得重視。郭樹忠指出,這類產品的安全性和有效性,與原料純度、微球直徑大小等因素都有很大關系。“原料純度越高,安全性也越高。”郭樹忠表示,如果PLLA微球在細菌發酵過程中產生,而發酵或提純環節中有細菌殘留,就可能誘發感染或過敏反應。北方某市一家私立醫美機構的運營總監曾小宛補充,PLLA微球的直徑大小不一、形態不規則,可能導致局部反應過重,引發炎癥或局部腫脹等副作用。
本刊查閱多項國外研究發現,目前,關于聚乳酸類注射材料長期安全性的系統性臨床研究仍較少。2024年5月,一項發表于《美容皮膚病學雜志》的研究中,來自巴西的研究人員,從當地臨床數據庫篩選了55例注射PLLA等再生材料出現并發癥的病例納入分析,這些病例大多接受過皮下注射。結果顯示,69.1%的并發癥由PLLA引起,其中近九成患者在注射后一個月左右出現結節。盡管醫生嘗試了生理鹽水沖洗、稀釋皮質類固醇等多種治療方法,最終僅有5例患者的并發癥完全消退。
該研究指出,注射量過大、術后按摩不足導致產品滯留、注射層次不當、微球顆粒大小不合適、誤入肌肉層、操作者經驗不足,或產品稀釋比例錯誤、注射于活動頻繁部位等,均可能誘發結節形成。
趙嵐表示,注射時具體的稀釋比例與注射層次她并不清楚,醫生也未詳細說明。事后她曾嘗試尋求治療消除右眼下的結節,但主診醫生表示無能為力。由于對外觀影響不明顯,趙嵐最終選擇接受現狀。
記者注意到,市面上不少醫美機構都在推介“童顏針+膠原蛋白”等多種與童顏針相關的復配注射方案,有的注射深度較淺。多家私立醫美機構的工作人員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這類復配打法在注射前,會將注射產品以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
郭樹忠分析,從長期安全性來看,再生類材料并不建議注射在真皮淺層。他解釋,童顏針的作用原理是刺激膠原蛋白再生,而這一過程很緩慢,需要在一個有足夠空間的組織層里進行。這樣一來,PLLA微球可以均勻分布,引導膠原蛋白平穩生長。而采用水光打法,需要選擇性地使用PLLA微球,以及注意微球的分布。他坦言,這種打法難以稱得上完全科學,醫美行業中有許多“半科學、半玄學”的操作,一半依托科學依據,另一半則是商業包裝。
鄧勇表示,目前,這類復配打法只有短期安全性的臨床基礎,長期安全性缺乏充分循證醫學證據支撐。關于復配后成分相互作用、多次注射的累積風險等,尚無大規模、長期的臨床試驗數據。
國內某三甲醫院整形外科的醫生劉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針對注射類輕醫美項目,業內每年都會舉辦專業培訓,時間一般僅為幾天,主辦方包括醫院、社會機構以及上游廠商等。他指出,如今最積極推動培訓的往往是廠商本身。部分廠商會重點推廣某款產品,挑選愿意合作的醫生作為重點培養對象。這些醫生不僅在臨床中使用廠商的主打產品,還會在社交平臺上為品牌“站臺”。
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整形外科副主任醫師甘承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不少經過培訓的醫生,只選擇相對安全的操作,如肉毒素注射,而不涉足玻尿酸或童顏針等高風險項目。他舉例稱,曾有求美者接受所謂的“童顏水光”注射后,面部出現肉芽腫。雖然經治療后肉芽腫消退,但臉部猶如蒸屜般布滿小坑,難以恢復。這類修復對于經驗豐富的醫生而言,也極具挑戰。
同質化競爭困局
在童顏針領域,上游廠家增多,也會帶來新問題:產品間的同質化現象日益嚴重。近年來,曾小宛經常參加上游廠商面向醫美機構的培訓活動。她觀察到,不僅上游廠家“內卷”愈演愈烈,中游醫美機構也感受到競爭壓力。
曾小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應對同質化競爭的關鍵,在于提升產品純度與安全性。理想的再生材料產品應能通過工藝優化,有效降低炎癥與腫脹反應。劉琛分析,后進入市場的品牌大多在材料或輔料環節尋求差異化,強調更高的無菌標準或微球控制技術等。
隨著市場上童顏針產品數量不斷增多,行業結構也出現分化。劉琛指出,過去許多廠商認為,拿到一張童顏針的第三類醫療器械注冊證就能帶來業績增長,但從今年下半年開始,多家新獲證企業的銷售表現不如預期,部分甚至面臨相當艱難的局面。劉琛預測,未來兩三年童顏針價格仍將持續下探,直到部分中小廠家被市場淘汰,行業或將回歸理性平衡。
“不能把價格作為唯一的競爭手段。”宋建星向《中國新聞周刊》強調,價格戰不僅損害行業利潤,更可能迫使廠家壓縮成本、降低原料質量,從而影響治療安全與效果。
多位行業資深人士認為,童顏針未來的競爭格局或將重演玻尿酸市場的發展路徑。劉琛預計,上游廠商未來可能會成為醫美機構的代工廠,即貼牌生產方。這些醫美機構,既包括大型連鎖機構,也包括能保證穩定采購量的中小型機構。他以玻尿酸舉例談到,雖然玻尿酸市場如今僅有四五十張第三類醫療器械注冊證,但實際品牌已超過兩百個,一張證衍生出多款產品。童顏針大概率也將走向類似的多品牌化格局。
金星透露,新氧旗下品牌未來將采用代工模式,不再依賴單一工廠,而是與多家代工廠合作,由新氧統一制定產品標準。
在劉琛看來,雖然當下醫美行業的中下游機構都在嘗試爭奪童顏針的定價權,但真正能掌握主導權的機構恐怕不多。一些大型醫美連鎖希望自研產品、申請第三類醫療器械注冊證,自己生產童顏針。然而,這類產品往往難以被市場輕易接受。
劉琛也表示,童顏針的市場普及度和適用人群遠不如玻尿酸。玻尿酸已在市場上推廣幾十年,安全性和適用范圍都有成熟基礎;而童顏針在中國市場興起不過短短幾年,未來仍可能暴露更多副作用或風險。
多位受訪者指出,醫美行業并非單純的商品交易,而是系統性的醫療服務體系,涉及醫生技術、安全保障與材料品質等多個環節。曾小宛稱,一個健康的市場,必須在成本、利潤與安全之間找到平衡。“最終留住消費者的,從來不是最低的價格,而是最可靠的安全與效果。”
(文中趙嵐、劉凌、劉琛為化名)